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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青陵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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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是天生的世家子。

這話的意思是他沒有經歷過家族的微寒時代。

從他記事以來,晉朝已經從諸王封建的皇權政治邁向士族與皇權共治的門閥政治,王家也從第一流世家轉變為壓皇室一頭的當軸士族。

有過憂懼恐慌、朝不保夕的經歷,但那是他的從伯王敦起兵謀反,國家最高層之間為了爭奪至高之位發生的權力角鬥。

剛經歷流民帥破城、顛覆京師的禍亂,但叛軍主帥蘇峻對他的父親王導極為尊重,官職還讓王導位居在自己之上保留丞相。

他一直生活在雲端上。

孝順父母、友愛弟妹,是歷代傳承的家風。

關心族人、提攜小輩,是族長長子的責任。

周到體貼、細心謹慎,是天性具備的特質。

清白節儉、不重物欲,是士人修身的美德。

即使表現得再溫和,再謙遜,再平易近人,他丞相長子的地位沒有變,當軸士族領門人的身份沒有失,是從未體會過底層生活的人上人。

王瑯身邊的親衛隨從為她的話語紅了眼眶,深受感動,王悅也長久地凝視著她,心有所感。

他在感慨什麽呢?

當然不是為王瑯關心大業裏的士卒而感動折服,他感慨的是王瑯善於得到人心。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大業壁壘裏被拋棄的將校士卒一定會對拋棄他們的郭默產生仇恨之心,而對救援他們的王瑯產生愛戴之心。跟隨王瑯的親兵看到這一幕,也一定會跟大業壁壘裏的士卒產生同感與共鳴,更加為王瑯賣命。僅此一條,便足以成為救援大業的理由,況且還能賣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情給駐守京口的徐州刺史郗鑒,搏得他的好感,這不是些許浮名和爵位能相比的。

——我家阿瑯能得眾心。

他以一種超越世俗偏見的視角為她的才能魅力傾倒,發自真心為她欣賞讚嘆,同時又能以一種冷靜到冷酷的態度計算得失,評估事件造成的影響,兩者互不幹預。

那麽王瑯知不知道他這麽想呢?

即使過去不知道,剛才她也肯定已經意識到了。

否則她不會用那麽冰冷的語氣跟他說話,問無關緊要是不是他的想法。

她和她的哥哥王允之一樣,都擁有洞察人心的天賦。過去王允之就是因為察覺到這一點而逐漸跟他疏遠,她會和她的哥哥一樣嗎?

想到這裏,王悅發現自己心底竟然隱隱有一絲緊張。

多陌生的情緒……

他坐在原地靜靜感受了一會兒,隨後垂下睫毛,右手輕輕扶住半邊額頭。

“兄長哪裏不舒服嗎?”

對面立刻響起她的聲音,與她下船見到他時的語氣別無二致,沒有任何隔閡。

“頭有點暈,緩緩就好,不妨事。”

“兄長在渡口等了多久,會不會是冷風吹傷了,除了頭暈可還有別的不適?”她蹙著雙眉連連發問,同時伸手摸上他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熱。駕車駕慢點或許會好受些。墓地陰氣重,等會兄長就留在車裏,不要下車了。”

他只說了一句,她卻不間斷地說了好長一串,不等他回答就揚聲吩咐車夫,又直接坐到他身邊,攬住他肩頭,讓他可以靠在她身上,用手指輕輕按揉他額邊穴位。

他想,就算有一天走到他阿父和大將軍那樣的局面,或許也並不可怕。

牛車一路行駛到幕府山脈西南面的白石山。

王瑯掀開簾子,長腿一邁,隨意跳下車,然後搭著車門邊緣問裏面的王悅:“我自己真的可以,兄長等我一會兒就好。”

王悅並不回答,只是將手伸給她。

連續三次說服失敗,王瑯別無他法,握住他的手扶他下車。

春末夏初時分,山上草木蔥蘢,郁郁青青,山下比王瑯曾經前來祭掃時新增加了一座壁壘,是一年前陶侃為抵抗蘇峻派士兵建立的白石壘,周圍依稀能看到戰場痕跡。

王悅攏了攏披風,沒有走向山道,而是指著不遠處的一面草陂道:“那便是蘇峻受傷墮馬,被陶軍斬首之處。上月月末,建康人在旁邊新營了一座祠堂,用來供奉他的塑像,稱為蘇侯祠。”

王瑯忍不住向他確認:“確定是供奉蘇峻,不是別的蘇侯嗎?”

王悅微微挑眉:“山山在建康還聽過別的蘇侯?”

“可是為什麽……”

“人有善惡,神亦有善惡。建康人覺得蘇峻生前驍勇,又受斬首刮屍之刑,死後兇厲之氣不散,會成為惡神,所以塑像祭祀,建祠供奉,乞求他保佑這座城市,不要作惡。”

王瑯有些不太能理解:“他活著的時候作惡尚且伏誅,死了還能掀起什麽風浪?就算真的害怕他作惡,給陶侃建生祠鎮壓他不行嗎?總沒有向惡人下跪乞命的道理。”

“這正是我指給山山看的原因。世上有勇氣反抗的人很少,反抗者裏能成功的更少,最多的還是逆來順受的普通人。他們向故去的祖輩請求,向天上的神靈祈禱,向世間的惡人下跪,將祠堂廟宇建立得比自己的家還要宏大華麗。”

王悅說話時眼神邈遠,眉目如春山般淡美恬靜,“山山似乎既不信天師道,也不信僧佛,像古代的聖人一樣敬鬼神而遠之。但我還是希望山山能抽空去這些地方看一看,聽聽他們都在裏面乞求什麽。”

王瑯看著蘇侯祠前的人流沈默了一會,道:“好,我會去的。”

王悅輕輕點頭,舉步帶她向山道走去。

魏晉之際財物匱乏,盜墓猖獗,幾代君主都提倡薄葬,有的用政令強制約束,神道石柱、石人、石獸、石碑都不許立。王家向來沒有追逐奢侈的門風,這方面以身作則,實行簡葬,不過每座墳塋還是刻磚立石,標記墳塋主人的身份。這是相信家族勢力累世不衰,能夠保住墓園不被強權者占用或被盜墓者打擾。

王悅穿過林立的碑石,徑直引她走到王晏之墓前,只見石磚新立,尚無風化磨損痕跡,上面用漢隸體簡短刻著墓主生卒:“晉故護軍參軍瑯邪臨沂王晏之,鹹和三年二月七日卒,年廿六,其年三月卅日葬於白石”。

即使在親人故舊記憶之中,他做過的每件事都還歷歷在目,留給後人晚輩看的也不過這麽幾行字,甚至連這幾行字都不會留下,完全淹沒在歷史的塵埃裏。

王瑯站在墳前對著那方小小的墓志看了很久,才終於收斂起所有表情,放空頭腦,專心向長兄的墳墓添香祭拜。

跟在她後方隨侍的婢女司南打開竹編手提箱,取出裏面的祭品一樣樣遞給王瑯。

祭品都是王瑯母親劉氏準備的,王瑯打開看過,裏面裝了王晏之過去喜歡的點心菓子,還有劉氏為他縫制的衣帽鞋履等物。

墓土已覆,不可能再添加陪葬品,所以食物擺放到墓前,其它物品置入火盆中焚燒。

他們在路上花費了一些時間,祭拜完成之後,日光已有些暝昧。

在前領路的仍是王悅。

他這次沒有走最短路線,而是帶王瑯在整座墓地都走了一遍。

王氏渡江的是王覽這一支的後代。第二代墓是假葬墓,真墓在北方老家沒有遷徙。第三代就是王導、王舒這一輩,埋葬了王潁、王敞、王含、王敦、王邃、王曠、王廙、王棱八人以及他們已經過世的妻子。其中王潁、王敞兩人是王導的胞弟,永嘉之亂留在北方,沒有渡江,後來人在北方遇難,屍首無法尋回,於是也只能立假葬墓。第四代是王瑯這一輩,成年後喪的只有王應、王晏之兩人,其餘都是年幼早夭沒能養大的幼子,有些連名字都還沒取,隨葬在家人旁邊。

王瑯隨他走了一圈也看了一圈,發現這麽多墳墓裏,幾乎沒有一個是主人正常壽終的。

不過王導如今也只有五十多歲,他們這一輩又大多比王導小,沒到古人眼中命若危燭的高齡。如果天下太平,絕不可能立出這麽多墓碑。

這就是亂世的影響,上至王侯將相,下至庶民百姓,沒有人能獨善其身,也難怪王導要憂慮族人雕零。

姜尚的觀點應該是對的。王導手上能用的棋子已經不多了,想要布好當軸士族,世代簪纓的長局,他會願意付出一定代價,以換取更重要的東西。

然而一直到離開墓園,離開幕府山,王悅也沒有說什麽,不像在白石壘看蘇侯祠那樣意有所指。

難道她想錯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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